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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章 廢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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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年後,一個秋。

盛姮身著素衣,對著地灑了一杯酒,隨後繼續孤獨地站在廢墟前,出神不語,葉落在了她的青絲上也渾然不覺。若是曾經,定會有個男子溫柔地替她輕拂去頭上的葉,可那個男子早已死在了這片廢墟之中。

那場大火後,盛姮未下旨重新修繕這冷宮,因為她要用這片廢墟來提醒自己。

她曾經犯了一個錯,冤死了一個人。

“阿澈,我知道,若是有來世,你也不會原諒我。”盛姮望著廢墟,低聲喃喃道。

語剛落,便聽來者嬌笑道:“前姐夫自然不會原諒姐姐你,他對你癡情一片、忠心耿耿,卻被你當做瘋子,打入了冷宮,後又在大火裏,死得不明不白。”

來者身著及地繡金王袍,青絲梳成了朝天雲髻,上面插滿了寶飾步搖,白玉耀金,華貴無比,妝容精巧,紅腮柳眉,又為這張俏臉增了七分姿色。

這入目便見的華服寶飾、高髻巧妝,無一不是得勝者的戰利品。

昨日前,盛姮還是這座宮殿的主人、這個國家的主人。可今日,一切都變了,她被自己從小疼愛到大的妹妹奪走了王位。

沒有淪為階下囚,是盛琓施舍給她的最後體面。

盛琓見盛姮面無表情,心頭生出一股火,又道:“姐姐,你如今是不是後悔極了,倘若當年你聽了姐夫的話,也不會落得這個下場。”

盛姮道:“我自幼瞧著你長大,你的野心,我豈會不知?”

盛琓一怔,嬌笑如故:“姐姐可別事後諸葛了,倘若你真知,哪會真容我奪了你江山?”

盛姮道:“你坐這王位也好,我坐這王位也罷,終歸這月上是姓盛的。月上既未丟到異姓人手中,我到了泉下,見了母親,也可道一句‘無愧’了。”

盛琓輕咬了下唇,目光故意落在了廢墟上,嘲弄道:“只可惜,對前姐夫這個異姓人,你可說不出一句‘無愧’。”

盛姮道:“阿琓,母親教過我們,江山面前,就算是摯愛,也須得狠心棄下。”

盛琓忽覺心驚,秋風挾寒意打在了臉上。

“如此說來,三年前,你明知姐夫他極有可能是被我所冤,也狠下心腸來,將其打入了冷宮。”

“為人君者,最怕的便是萬一。萬分之一之機,也許便是萬劫不覆之源,我不敢用月上的江山來賭他對我的情。”

盛姮語調平緩,縱使身著素衣,薄施粉黛,也難遮其身上的氣度。

那是身為長姐的氣度,亦是一代君王的氣度。

哪怕這位君王已被趕下了王位,奪走了王冠。

“阿琓,這便是長姐給你講的最後一課。此後,你我之間的姐妹情分便斷。”

盛姮言罷,瞧了盛琓許久,似要將之看得清楚,良久後,緩緩道:“既然你我姐妹情分已盡,有些債,亦可算得清楚了。”

盛琓遲疑道:“你莫非還妄想著能報這奪位之仇?”

盛姮搖頭,目光又落在了那片廢墟上,道:“我說了,只要這月上的主人是姓盛,旁的我都可不在乎。我要報的不是奪位之仇,而是殺夫之仇。”

盛琓沈默良久,忽大笑起來。

“殺夫之仇?姐夫他不是被你下旨打入的冷宮嗎?”

“我下旨將他打入冷宮,是因另有計較,可我卻……”言至傷心處,盛姮難得失態地頓了片刻,接著道:“我從未下旨放過火,更未對他起過殺意。”

盛琓伸出食指,指著自己的鼻子,嬌笑道:“姐姐的意思是這場火是我放的?

“在你尚未篡位前,我仍舊信你。”

“可如今,你不信了。”

盛姮微笑道:“你讓我如何再信一個背叛了自己的人?”

每每待盛琓瞧見自己的姐姐露出這般的微笑時,臉上的笑意總會消失。

因為她嫉妒。

她嫉妒盛姮的長女身份,嫉妒盛姮的容貌,嫉妒盛姮能娶得那般好的夫君,更嫉妒盛姮這不論到了何時都能持著的鎮定。

嫉妒到了最後,便也成了一個同樣得體的微笑。

“姐姐,這把火真是我放的,你又能如何?姐夫若還真活在這世上,我又哪裏能得機會坐上王位?姐姐你知曉,我是個愛才之君,本來姐夫不必死的,只可惜,他這條狗委實太忠心了,從頭到尾只認你這一個主人。”

盛姮臉上的笑意也漸消散,一片枯葉落入了她的手中,掌心微合,輕輕一捏,哢擦便碎。

“姐姐,你究竟想過沒有,像前姐夫這般聰明的人,又有誰能輕易將其殺害呢?他不是死在了火中,而是死在了的你的猜忌和絕情裏。這把火不過是助力,助他早登極樂,也免得活在這世上,同你相看生厭。”

盛琓的話語聲依舊極為好聽,清脆嬌俏,可落在盛姮耳裏,皆成了寒兵冷刃,將她的虛偽之皮全數剝了開來。

火是盛琓放的,人是盛琓殺的,可傷他心的人終歸是自己。

心沈之際,一道男聲自遠處響起。

“臣茍活在這世間已有二十餘載,倒頭一遭見殺人兇手將自己的罪行開脫得如此不著痕跡,奪人夫君性命之徒,竟成了助人為樂之輩,豈非荒天下之大謬?”

語落之際,一位男子已到了跟前,相貌雅俊,藍衫倜儻,雙目湛明,眉宇間自有謙和之意。

盛琓一見來人,面上又堆了笑:“我道是誰,原來是新姐夫。姐夫不好生在殿中待著,跑來這裏作甚?難不成你也想祭奠祭奠姐姐的前任夫君。”

男子微笑道:“王上剛繼大統,臣怕您一時鬼迷心竅,鑄下大錯。”

“什麽大錯?”

“弒姐自然是大罪。”

盛琓的心思被男子說中,面色難看了幾分,又道:“姐姐當政時昏庸無道,自覺愧對月上子民,事已至此,唯有以死謝罪。王夫出嫁從妻,與姐姐恩愛非常,心傷之下,亦自刎,隨姐姐共赴黃泉。這般說辭,姐姐,你瞧著可好?”

男子道:“若我夫妻二人在這王宮裏丟了性命,王上的聲名必會受損。”

盛琓道:“一時名聲能換得數十年高枕無憂,寡人何樂而不為?”

男子高聲道:“奪位弒姐之輩,天下人人得而誅之。”

盛琓聲音如舊:“寡人只知勝者為王,敗者為寇。”

男子忽而笑道:“不錯,勝者為王敗者為寇,你已成了月上的王不假,但也莫忘了月上國效忠的主人是誰。大楚的皇帝陛下才是真正的王,是天下共主。”

盛琓面色又變,鎮定不再,道:“你提及皇帝陛下所欲何為?”

男子朝北邊行了一禮,從袖中請出了黃綢布,盛琓和盛姮定睛一看,那黃綢布正是聖旨。

這天下間,只有一人能寫這聖旨。

聖旨上的自然是聖意。

盛姮、盛琓兩女見聖旨一出,縱使心中萬般不願向男子低頭,此刻也只得跪下,行臣屬國之禮。

男子朗聲將聖旨念完後,盛琓的臉色已是慘白。她萬萬不曾料到皇帝陛下竟會專程留下這麽一道旨意,來保盛姮夫婦的性命,還恩準他們回大楚。

盛琓如今雖已在月上一手遮天,大權在握,卻也斷不敢忤君主國的意思,若她真將盛姮夫婦斃命於此,落人口實不說,只怕皇帝真追究起來,後患無窮。

男子見盛琓似有所猶豫,又道:“大楚疆域遼闊,皇帝陛下亦是心懷天下蒼生,故不願動兵戈,願與周遭諸小國修好,大國小域共享這盛世,才是皇帝陛下樂得見到的。但倘若有國懷異心,逆聖意,觸怒了龍顏,下場會如何,王上須得仔細思量清楚。莫要剛從姐姐手中奪走了江山,便因自己的妄動之舉,而將這大好基業毀於一旦。”

盛琓猶豫中仍帶疑惑,道:“皇帝陛下何以會留下這道旨意?這道聖旨是真是假,寡人瞧著尚未可知。”

“若要人不知,除非己莫為,盛琓,你的狼子野心,皇帝陛下早有耳聞。只不過這是你們月上國的內政,皇帝陛下無趣,也無這空閑幹預。臣在一年前入贅月上,成了月上人,但終究是奉旨和親,故而臣和臣家屬的安危,陛下是放在心上的,若無這道護身符,不免讓臣子寒了心。”

言罷,男子將聖旨遞到盛琓眼前。

盛琓起身,從男子手中接過聖旨,看了又看,見那禦筆璽印,這才絕了心中懷疑。

這般下來,盛琓更是氣得柳眉倒豎,衣裳上的塵埃也顧不及拍,便惱道:“盛姮到底好在何處,許澈至死護著她便罷了,連你也這般護著。宮人們皆知,你們二人是皇帝陛下賜婚,故而根本夫妻之情,亦無夫妻之實,盛姮連根手指頭都不願讓你碰,你竟依舊如此回護她。嫁來月上前,還向皇帝陛下討了這道旨意。曾經,她是君王,你奉旨和親,跟在她身邊也算身不由己。可如今她什麽都不是,什麽都沒了,你居然仍願站她身側。”

男子聞後無一絲惱意,笑如春風拂面。

“她是我拜過堂的妻子,是王也好,是庶民也罷,我都不在乎。在大楚,做丈夫的護著妻子,是天經地義的事。”

盛琓惱得說不出話,惱怒背後是燒得兇猛的嫉意。

男子欲拉盛姮的手,僅是一瞬的觸碰,盛姮便將手移開了,男子不願強求,只是對盛姮微微一笑。

“從今日起,這世上再無月上國王盛姮,有的只是我溫思齊的結發妻子。”

“結發”二字一出,盛姮心念一動,又想到了故人。曾幾何時,故人也曾笑著對自己說過這般相似的話。

可嘆物是人非久也,故人換做了眼前人,眼前的溫思齊轉身,認真地看著盛姮,輕喚道:“阿姮。”

盛姮又是一怔,成婚一年,這是溫思齊頭回稱呼自己的閨名,過往他只會生疏地喚著“王上”。

“你可願隨我去大楚?”他柔聲問道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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